图丨金沙遗址有领玉璧
其实,人类历史的传承,又何尝不是精神的一脉相承呐?文/李冬君
金沙人,生活在距今约——年前。那是个金石为开美的意识开始觉醒的新时代。
有金有玉的金沙人,带着对石器的美好记忆,披金戴玉,活动在北纬30。41,东经。空间,从地图上来看,那里是成都平原,不光金沙人,还有更早的宝墩人、三星堆人、十二桥人等,所谓“古蜀国”就在他们的生活中诞生了。
从文化人类学的意义上来确认他们的种族来源,恐怕是另一篇文章的看点,而本文从开始就把他们当作一个文化的渊源。文化人类学的背景,它的尺度以万年衡量;而历史学的背景则是以千年为计。文字出现以前,最多上溯至神话,下逮文献学,超出这个范畴,就不是历史学所能解释的体系了。
可惜金沙人没有文字,最起码,发掘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他们有文字,也就是说,金沙人还没有用文字开口说话的历史,他们的历史还沉默在遗址里。天道无言,那就让美开口说话吧。
其时,古印度、巴比伦、古埃及,正处于王朝更迭、帝国扩张时期,有文献作为它们的历史。中国也经历了夏、商、周以及春秋初期,同样有文字记载,“有典有册”,存录了中国人的历史。对于文字存史的文明,我们当求其史;对于金沙人,最好的解读方式是审美。
没有文字的凭依和媒介,我们认识金沙人的世界有多么困难,幸好有精神的传递,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解除我们的迟疑。金沙村遗址的功能分区,大部分是以祭祀为主的金沙人的精神活动区,出土器物也以礼祭器为最多。还有金沙人与周围文明往来的可证性以及同时代精神生活的趋同性,也给予了我们了解金沙人的信心。
其实,人类历史的传承,又何尝不是精神的一脉相承呐?关于精神和灵魂的那些事儿,还真不能太唯物了,有金沙人作证。
1、还原“文明本体”
走进金沙遗址,绿茵绵延,姿态疏朗,石板小路在树木森蔚下自由穿行,给思想留下足够的时间,漫步在柔软曲折的意境中,怀古的思绪便悠悠长长起来。
摸底河纵贯遗址,从博物馆前流过,像当年金沙人的护城河,两岸薅草参差茂密,野趣丛生,更像金沙人汲水的家园。
过了河,就是遗址博物馆了。坡屋顶与山墙一体,从屋脊一口气倾斜到接地,似一只直角三角尺斜卧在大地上,人是可以顺势上去的。大赞!
▲金沙遗址博物馆
外墙用一种温暖的色调,绿意丛中的光,发出对思古的呼唤力;带有现代诠释感的早期人类的穴式构屋样式,营造了金沙人依然沉睡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的氛围;天窗的格局,恐怕是最为出彩的了,当太阳的光芒将金乌的光影投射到遗址里时,来访者与被放者仿佛穿越了三千多年,瞬间于某一个时空点上相聚了,在祭天礼地的灵魂诉求中,共同仰望着金沙人的精神图腾。
这真是游览者的福祉,也是金沙人的幸运。在遗址上构筑博物馆,修建公园,占地面积亩,总建筑面积平米,以“保持遗存本体及历史环境的完整性和持续性”。应该说这个目的达到了,从规模宏大的祭祀遗址,到墓葬、生活区遗址,以及金沙人的物品陈列,的确呈现了一个完整的历史场景。依据金沙人的精神链条,把三千多年前的历史碎片,衔接组织起来,展示的是金沙人严谨而庄严的精神生活区域。
一个对原始精神膜拜的历史场景,一个具有单纯审美的历史生活场景,击穿了时空的阻隔,震撼了三千年后站在金沙人曾经生活的土地上的一个当代人的心灵。
既然考古不能过分唯物主义,我更愿将“遗存本体”看作是金沙人的精神本体,是赋予精神传递和展示灵魂的场。这个遗存现场,能够呈现给观者具有原始的审美价值,才是考古学的愉悦。遗址里每一件文物碎片都传递出金沙人原创的快乐,承载金沙人的精神诉求,在时光隧道里,凝聚为具有审美品位的灵魂化石。
这便是金沙人的精神家园了,在这里看到金沙人精神的姿,灵魂的态,朴素而浪漫,纯粹而美好,在过分物质化的今天,想要过上几天与精神厮磨、与灵魂细语的日子,恐怕就要像金沙人那样生活了。
当木栈道把你送进遗迹馆时,首先置身挖掘现场的直观体验,就是金沙人建造的规模宏大的祭祀场,视线停止在年的发掘现场,有60多处与祭祀活动有关的遗存,出土金器、铜器、玉器、石器、漆木器、陶器等文物的数量已达到余件,数以千计的野猪獠牙、鹿角,以吨计的珍贵象牙等等,这地下究竟还有多少属于金沙人过信仰生活的物质遗存呐?难以估量。但是一群真正的考古人把洛阳铲像钟摆一样停摆了,并将大量的象牙回填。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科学精神,就像哲学起源于人文关怀一样,科学也是人文主义的女儿,科学精神是一种人文精神,是“人啊认识你自己”的反刍精神。挖掘停止了,未来是什么?留给后人解读吧。
这里出土的象牙、金器、玉器等礼器,足以展现了金沙人精神生活的样式。从祭祀礼器的奢华程度看,他们把最美的劳动献给了神,与新石器以来的人一样,金沙人依然以有信仰的生活为人生主题,尽管他们的信仰还处于万物有灵的阶段,还处于与神做交易的功利时态,但他们懂得选择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的自然现象作为最高神,选择自然赐予他们最珍贵的自然现象作为最高神,他们自信那才是最美的神,他们执着于与神天人合一。因此,他们将满载着他们劳作体味的一生或若干生的精致美好的愿望全部献给了神。
▲金沙遗址出土的青铜器
看看出土的祭祀文物便了然了。祭祀区滨河,祭祀仪式在河岸举行。祭祀结束后,在河滩上埋葬祭品敬之如仪。就这样重复了年之久的祭祀活动,到了春秋早期,河滩基本被填平。如今古河道的南岸,时间虽然将葱绿化为沧桑的碎片,但在那深厚殷实的历史积淀里,你似乎依然能触摸到金沙人滚烫的精神炭火。
在这片神圣的核心地带,有9个圆角方形洞柱,边长半米多阔,深约1.3米,洞柱间距2.85米,如果它是一座建筑基座的话,那么可以构成一间长5.7米,宽3.9米长方形的祭祀神庙,也许是“社”字的原型。从时间年代来看,大约是公元前年--前年,使用时间近年,相当于中原的殷周之际。
采集与农耕离不开大地,字,就是祈祷土地能够生长禾苗食物。
2、金色是有信仰的生活
对于金沙人来说,能够享受神祭待遇的除了土地,就是太阳了。大约是在冬季,雨冷风寒,一群初民又开始迁徙,跋涉至此,巧遇“金乌负日”,阳光洒满大地,这里足够养人生息。
这一群人有福啊,这里不仅有太阳,还是个有金有玉的地方。当初跟他们一同出发的,也许有毁于战争的,灭于野兽围攻的,甚至饿殍伏地呐。看来金沙人并没有面临匮乏的困扰,他们不仅用大量的象牙供奉于神的赐予,还有很多金和玉感恩于他们的太阳神。
还是那个大祭祀区,遗址出土了一件金箔“太阳神鸟”,它的结构之完美,工艺之精致,寓意之神圣,联想之辽阔,诉求之美好,使考古人不得不认定它就是金沙人的精神北斗、灵魂的重心、生活的图腾了。
▲太阳神鸟环
用文明的眼神与它凝神对视,视觉冲击力完全超越价值功利,而洋溢着纯粹的美学感染力,也是一种精神感召力。精神就是精神的事儿,孟子说的不错,人与动物的区别就那么一点儿,人从动物中独立出来,就是唯一的高昂着的精神头颅。
人与人难道不是万古相通?人类精神的起点距今天是那么的遥远,然而时光传递的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的逻辑密码,却将我们链接起来,其实,那就是始于美终于善的人的终极目的。
还是追随鸟儿吧。有鸟就有太阳,就有图腾的力量,这几乎是早期人类的普世信仰。从古埃及、古希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以致于玛雅,都沐浴在太阳神的光照之中。
而“太阳神鸟”,表明金沙人在认知上远比河姆渡、良渚、三星堆更具形而上的抽象力。这件金箔外轮廓为圆形,图案分为内外两层,突出镂空工艺,刀法谦谨而毫无杂念,流线简洁抽象而内蕴雄力。四只连环鸟所传达出美的感染力,带有一种天使般的使命感的精神感召力,围绕内层的十二芒太阳纹;太阳芒均衡十二等分,顺时针螺旋给出恒动的视觉效果,传达出宇宙天神的节奏韵律,又像火燃烧着涌动不息的热情。
带着神意的刻刀,完美无暇,这件金箔太阳神鸟,重20克,外径12.5厘米,内径5.29厘米,厚0.02厘米,含金量高达94.2%,是金沙遗址出土金器中含金量最高的一件作品。想必是镶嵌依附在另一件神物上的太阳崇拜的图腾了。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太阳与神鸟的传说,这传说用不同的语言随风说书流传于世界各地,“金乌负日”是中国版的神话。
初民每天睁开眼睛,便看到太阳从东方神奇地升起,然后行走于天空,再向西渐渐沉落。他们以为这是鸟背负着太阳在飞行。于是口口相传,天上有十个太阳,是帝俊与羲和所生,他们住在东方汤谷的扶桑树上,金乌背负太阳,一只返回后另一只又接着出去,每天轮流着背着太阳从东方的扶桑飞向西方的若木。《山海经·大荒东经》说的也很形象,“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鸟就像太阳的双翅,是太阳的骏马。每天送往迎来,将太阳送出大山,将天意送给人间,将光明和温暖送给天地万物,再将太阳送回大地。
金沙人无比神圣,把鸟儿和太阳放在自己的精神祭台上,就这样金色成为他们的信仰色。在金沙20多处的祭祀遗迹中,还出土了金面具、金冠带、鱼纹金箔、蛙形金器、喇叭形金器、金盒等。其中金冠带工艺为锤揲成形,纹饰采用錾刻或刻划,金带表面还有四组图案,每组图案分别有鱼、箭、鸟和一个人头的组合。祭祀王穿戴一身,是何等的华贵雍容,也许他在念念有词,向天问长,向地问短,训诫族人子弟,安排畜牧农事采集。这就是史前人留给我们的文明记忆和智慧启迪,这是一份农耕文明的遗产,对于中国人来说,就像那负日的不死鸟,与“夸父逐日”接力,在智慧的嘴边一代代游吟传唱。
金沙人崇拜太阳,以太阳为图腾,为自己立宪,可见他们的精神高度和生活信仰的高度。图腾在人的灵的思维中诞生,所以它表现的是人的灵性而非人的理性。人类的灵性在理性触摸不到的宇宙深处,那是一块审美的圣境,传说中的太阳神鸟便在那里栖据繁忙。
当文明人戴上了理性的眼镜时,发现在这诗意的背后,图腾崇拜是原始思维缔造的另外一种的原始精神禁忌和原始群落秩序。社会由人群构成,最初的社会由最初的掌握简单的工具的人群构成。这群人面对自身以外的所有的客观自然力,需要凝聚力和秩序,图腾崇拜提供了神的凝聚力和秩序。因此,图腾崇拜是确立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具体、简单和实用的方式。从崇拜图腾到受图腾制约,是人类第一次以图腾为自己立宪,确立自己的信仰生活,实现精神和秩序平衡的自我超越。
3、玉是文明识别的标志
成都平原上,河流交织,这里不仅哺育了大象,还孕育了金沙和玉。这里出土的玉器,色泽格外鲜艳,展现了金沙人精神生活的样式。
“玉”在甲骨文里,看上去像个“丰”字,在金文里,同“王”,王之初意是玉。当玉被作为祭祀礼器的时候,是通神的灵媒,因巫觋掌问天地而拥有了话语权,政教合一为王权。《说文》有注释:“灵,巫也,以玉事神,从玉。”因此,作为文明识别的标志,玉是初人灵魂的安放处,玉还是华夏政教合一的象征,担负着国家起源的使命。据王国维先生考证,繁体“禮”字左偏旁“礻”,是祭神台,右“豊”就是祭祀所用的玉器。
▲玉海贝形佩饰
玉器既承载了金沙人的精神诉求,又传递了神对金沙人的关怀。就这样金沙人把他们的精神寄托以及那背后的全部的生命意义都放在了祭台上。
追问成都平原的文化从何而来,是一个令人着迷的问题。但从目前历史文化学的认知体系来看,不管一个文化的源头有多少支流,只要在它的源头处发现了玉,发现了与制度和信仰有关的玉,就基本上可以确认那文化属于中华文明的范畴,“文化西来说”其实是指文化的移动传播过程,这一过程跟随环境而逐渐变化,西来的事物里多半没有玉。古希腊人的信仰在大理石里,从大理石里雕出神像,那就是信仰。中华文明没有走向大理石,而是转向玉,使玉从新石器时代的石器,变成礼制文明中通天地的礼器,可以说玉是中华文明特有的标志。
金沙遗址出土最多的文物,就属玉器了,有多件,是全部件的三分之一,且多为祭神的礼器。玉器的种类主要以璋、璧、琮、戈、圭、钺、凿、凹刃凿、斧、锛等为主。其中玉璧和玉璋最多,而且是专项专埋,出自一个祭祀坑。
▲玉璋
以这两种玉器为主,表明金沙人祭祀重在祭天和祈求祥瑞。《周礼·春官·大宗伯》记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玉璋除红色礼祭南方外,其余皆为祥瑞器。
金沙人的信仰体系是开放的,作为承载精神和神意的玉器,他们接纳了良渚文化的玉琮传统,当然在他们的玉器里,还有中原商以及新干大洋洲等玉文化的影子。
但是“有领玉璧”,则是金沙人独创的玉文化。璧环面多宽于孔径,器体较薄。有的璧面上刻划同心圆圈纹,纹饰有的密集,有的稀疏,制作都极规整。带着神意的每一笔都极为精致,表明金沙人并非粗放,也非生存线上的慌乱乞求者,而是一个对玉有着系统概念的认知者并赋予其结构形式的制造者,“有领玉璧”,做工之精,数量之多,完全可以作为检验工艺原创的试金石,他们用精致的“有领玉璧”礼天,精神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有领玉璧
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玉是一种石头,而玉却说,还有神灵,它就附在我体内。人之初,人所能掌握的物质很有限,石头是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一种,那时,人的精力和精神,都集中在石头上。石头是坚硬的,人的精神初蒙时大概是柔软的,它需要依赖图腾的力量。柔软的精神在图腾的感召下,有着以柔克刚的力量,一代又一代去磨玉,以安顿他们的灵魂。
石器精美,表明人的精神生活的纯粹。石中之玉是礼神的,润滑的表面,百转曲徊的线条,纤尘不染,一丝不苟。他的精神一定是柔软的,一小片几何纹、一条流线也许是他一辈子的手工,他手里制作的是他心中的神,他的精神的宫殿。这是“有领玉璧”的诉说,它太精美了,美是神的憩所,是人的精神祈向。
在金沙遗址,玉璋已出土多件,玉材大多选料精良,但以颜色推断,多为祥瑞之器。
金沙人的玉器,以透闪石软玉为主,还有少量的阳起石、透辉石、斜长石、闪长石、滑石、大理石、绿泥石、叶腊石、绿松石、玛瑙和含水磷酸盐、碳酸盐的多金属矿物,表面呈现出红、紫、褐、黑等非常丰富的色彩层次。当它们面对那“金箔太阳神鸟”的光芒时,神意是多么的斑斓和灿烂,精神在它们的辉映下是多么的饱满和温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色泽啊,单纯而纯粹。
那是个连石头都跳动着灵魂的时代。玉,是金沙人的灵魂的最后据点了;玉,也是金沙人灵魂的座驾。因为,人不仅要安顿肉体,更要安顿灵魂,肉体可亡,但灵魂不死,金沙人为人死后的灵魂找到了居所。
你有玉吗?让它安放你的灵魂,而不是你的钱财,因为灵魂不死。
原文刊于《经济观察报》观察家专栏点击以下关键词,和你一起发现文化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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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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